冰呱呱呱

知音不可得,始为一吟之。心苦味不苦,世衰吾道微。

四次浮士德没有说爱你,一次他说了(全)

* 修改合订版(不是x


  

un 

哦,玛格丽特,可怜的玛格丽特……可我却在想,死难道不比爱更慈悲?


  

魔鬼形状姣好的唇角向上扬着,笑容看起来阳光又亲切,他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后,细长的手指攥着百合纤细的茎,晨曦中清透的露珠从花瓣上划过,留下一道泪痕。


  

昏暗的书斋又一次暂时的成了浮士德博士的避风港,正中那张椅子,老旧的大衣还随意披挂在上面,不知被丢弃了多久,灰尘积攒着,魔鬼的随从悄然自茧中孵化。

梅菲斯特的脚步声比起人来要重一些,惊扰了那些微颤的翅膀,腐朽的枯叶蝶落在他有些褪色的红褐色披风上。零散一地的书本有陈旧的霉味,魔鬼苍白细长的手指划过那一排坚硬的皮质书脊,看上去像是轻柔地抚摸婴儿的皮肤,有些烫金的字迹已经褪去光芒。

“我不敢相信,你也会对这些破旧的书感兴趣,”浮士德就那么出现在他身后,昏暗的烛光下,他深邃的蓝眼睛闪烁着粼粼水色。这里的每一本书都已刻在他的脑海中,在他漫长的前生里,那是引以为傲的财富。

“嗯哼,”梅菲斯特故意发出可爱的音符,“有理性者都会对未知产生疑惑,比如,”他转过头来,嘴唇勾翘,猩红的眸子熠熠生辉,“我对你,对人,充满探索的好奇。”


  

摆在窗前的百合花已经枯去了。加了香料的蜡烛已经燃尽了,只有月光透过打开的窗子射入室内。微风摇晃着厚重的窗纱,在地面投下恍惚的影子。

四周很静,能听到风和纱的低语。浮士德站在那里,就那么看着他——魔鬼年轻的容颜在月光下如此引人注目。他忽地走过去,将魔鬼手下的那本书抽出来,是一本古老的诗集。

“我已经手头的事情放下,可今夜还很长,来为你读本书吧,”这么不容拒绝地说着,浮士德坐在那张用来会客的长椅上,展开诗集,梅菲斯特后退了些,靠在厚重的红木书架上,深浅不一的木纹拼接成整齐的图案。

“希望你会喜欢,”他说着,翻开厚实老旧的封面。

梅菲斯特微微偏过头将书架从上打量自下,耸耸肩,带着些玩笑的意味揶揄道,“不必太过乐观,也许我无法欣赏你们穷尽一切美好去赞扬的东西。”

浮士德抬眸,看他一眼,“对我而言,那并不重要,”他将书本平放在腿上,那是一本用古老语言写就的诗歌。

“我从未听她说一个字,来自公元前7世纪,被地中海包围的古典之城,雅典。


  

坦白的说,当她离去时

我希望死去,她久久地哭泣,对我说

忍受,萨福。

我也不愿意离去。

我说,去吧,高高兴兴地,

但是要记住

你离开的人已经戴上爱的镣铐

。。。”


  

“你在为她唱诵挽歌,”魔鬼的声音划破安静的空气,轻却尖利,他的眼神看向窗外残缺的月,鲜红的眸子倒映点点流光,嘴角笑着露出可爱的尖牙,“对着她唱吧,苍白而冰冷,像一具女人的尸体。”

浮士德合上那老旧的书,站起身来,手指微微颤抖着,拿出了那朵已经枯萎的百合花。

“都是你这该死的魔鬼,”他诅咒着,语气却柔和极了,金色的发失去了年轻的光泽。

梅菲斯特弯腰下去,动作夸张,“我很荣幸,”词尾的语气打了个转,听起来和他的动作一样滑稽。

浮士德走过去,将那朵枯萎的花别在了他的衣襟上,梅菲斯特看他,暗色的眼,不纯洁的发,艳红的披风系在宝石的扣子上,奢靡又耀眼。

“可恨的魔鬼,可我希望你就这样一直耀眼下去,让我的热情永不熄灭,”浮士德说着,“到旅途的终点。”

梅菲斯特自信的笑着,露出尖尖的小牙齿,“我知道你的生命为我燃烧,你的心正因我而滚烫,这就是爱吧。”

浮士德皱了皱眉,他退后一步,“你大概是误会了什么,我向往你带来的未来与理想,不是停滞不前的你。”


  

“那刚好,在我看来,死可比爱更值得痛饮庆祝,”梅菲斯特伸手将花拿下,随手一扬,转身踩上木质的老旧楼梯,脚下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。

“对了,我的主人,谢谢你那美好的诗,虽然我对古典的灰烬没有兴趣,”魔鬼的脚步突然停下,回头对他笑,“今夜还请好好休息吧,我们新的旅程才刚要开始呢!”


  

deux 

黄金,权利!

灵活的弄臣转了个圈,恭敬地屈起一条腿,华贵的丝绸衣服打着褶。

高位上的皇帝神色喜悦的看着他纤瘦的弄臣,对他伸出带着金银饰物的双手,权杖上的红宝石在吊顶的火光下闪烁,光芒甚至比他高耸的王冠还要耀眼,将弄臣的皮肤映的愈发苍白。


  

葡萄酒饮了半杯,女人的酥胸也已靠过不知几数,可做黄金的神奇纸张在手里随意挥霍着,短暂的人生合该如此在享乐度过。

浮士德推开凑上来的人群,试图将不远处游刃有余的魔鬼唤来。梅菲斯特正弄着些有趣的玩意儿,虽然听到声音,却只看了他一眼,又转过头去,眉眼弯弯,看起来有些恋恋不舍地与已全然被他蛊惑心智的帝王道别。


  

狂欢已近一夜,窗外太阳带来一点晨曦的微光,将走廊上落地窗的影子拉的老长。廊边的精金香炉上雕琢着细致的麦穗纹样,自远东运来的香料燃烧着,在空气中氤氲开令人醉软的气味。不远处宴席的吵闹声也似乎相隔甚远,遥远而空灵。

“我的主人,”魔鬼高高的鞋子踩上地面斑驳的倒影——清晨的阳光穿过宫廷厚重的彩绘玻璃窗,将色彩投映在白色大理石的地面上,“为何将我拉进这幽暗的走廊,难道充斥着酒和香气的飨宴还未让你满意?”

浮士德揉了揉额角,精致的蕾丝袖口蹭在脸颊一侧,带来细腻隐约的触感。

彻夜的狂欢让他不免有些疲惫,“我有些累了,”浮士德说着,“再说,那些有趣的玩意儿你早已耍过多次,我厌倦了,”他迈步向前走去,并不带半点留恋,那是离开皇宫的路,“甚至已经开始期待,下一次你能带来的新奇。”


  

恶魔看着他离开的背影,有些疑惑地偏过头,细长的手指若有所思地点在红艳艳的唇角。可这安静的思索并没有能够持续多久,从宴会上赶来贵妇人和女郎们找到了“渊博又可解忧的智者”,像蜂群见了花朵一样涌过来,将它团团围住,一股脑的把问题丢出来:

“您瞧我脸上的斑点——”

“你看我这难看的疮疤——”

“我该如何觅得我的心上人——”

恶魔忍不住扶额,也为耳边这人间的叽叽喳喳而费力伤神,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已经厌烦享乐的人竟难得地停下脚步,让恶魔这手足无措的窘迫样子倒映在纯蓝色的眼底。

接着,本因劳心疲惫而紧绷的唇角也跟着勾起一个惬意的弧度。


  

浮士德在烛光下享受着难得地不经思考的阅读,金箔的书签安静的被放在书页间,他那如蓝宝石一样的眼眸光华潋滟。归来的魔鬼倚在门边,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才走过去。

“浪费了那么久的时间?”浮士德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。

“我能做什么?”梅菲斯特挑了挑眉毛,提高了音调,是不满的情绪,“不过是尽心为凡人解忧,以稳固主人的地位。”

浮士德佯装着没有听懂他的抱怨,只轻轻将手里的书又翻过一页。

梅菲斯特看着微微晃动的窗纱,窗外似是阳光正好,“天已大亮了,恶魔也该收敛斗篷,稍事休息,”深红色的眼眸失去了灵动的光泽,看上去疲倦不堪。

“何必那么着急,”浮士德叫住了他,“来与我坐一会儿。”

梅菲斯特注视着他,最终还是选择坐了下来,纤细的身躯陷进柔软的沙发。

浮士德手上的那本书他曾经看到过,有时候他也会有一些佩服人类这短命的种族——他们可以把文字排列成优美的样子,可惜他无法感受到其中的情感。

不过,若用作催眠,却是再好不过。不要怀疑,哪怕是否定的精灵也绝不会否认睡眠的美妙。

于是梅菲斯特向后仰着,慵懒又惬意地闭上眼睛,他的主人的声音醇厚又深沉,娓娓道出:

“……

摘下这朵花来,拿了去罢,不要迟延!我怕它会萎谢了,掉在尘土里。

它也许不配上你的花冠,但请你采折它,以你手采折的痛苦来给它光宠。我怕在我警觉之先,日光已逝,供献的时间过了。 

……”


  

其实恶魔并没有仔细去听人类在读些什么,只是知道在他将要入睡之际,那声音突然停下了。

片刻后,他读起了另外的诗篇——恶魔闭着眼睛,耳朵却依旧敏锐。


  

人类的手指缠绕起一缕恶魔的长发,声音温柔又轻慢,像是梦境,又宛如注定凋零前怒放的花——带着不屈与绝望的馨香。

“我需要你,只需要你……

 什么时候起,你已是我臂上的戳记,伴随着这无尽头的旅途……

我的路西菲尔,

永远这样美丽着,让我无法移开目光

……”


  

trois 


  

面容姣好的虚伪映像对着城堡的主人伸出高贵的双手,卷曲的金发吸引着他所有的目光,漂亮的女子俯下头亲吻了他的手背,声音如天鹅般高贵优雅:

我愿忠于你,拯救我的陌生人。


  

海伦走过巨石构造起的城堡长廊一角,火把在冰冷的石壁上随海风投下摇晃的影子,长廊尽头的纯白女神塑像美貌却呆滞,宝石雕琢成的通透双眼空无一物,月亮在身后的彩绘玻璃上流转着纯净的光泽。

福耳库阿斯拖着他丑陋的身躯,长短不一的腿在地面敲击出深浅不同的响动。

谁能想到如此宽广的城堡里只有这样一个枯朽的仆人。


  

恰逢此时天际的月亮被云层遮住了。

美艳的女人转身看向恶魔,眼里是不屑与鄙夷,“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?连月亮也畏惧你的丑陋。”

恶魔幻化而成的丑陋者弯腰致意,不经意间,一本精装的羊皮书籍从他颤颤巍巍的手中里掉落。

那是比恶魔的寿数还要古老一些的文字,弯弯曲曲,记述了一个目盲的吟游诗人唱起的故事,似乎在月光下闪烁出幽幽的蓝光。

海伦却被那幽冥样的蓝光吓得不轻,她在惊诧中发出一点声音,金色的发丝颤动着,随即而起则是莫名的愤怒。

看起来老弱的仆人承受着女主人的愤怒,呼吸轻慢,灰白的发垂坠着,看上去温顺而柔软。


  

带着幼子归来的城堡主人恰好化解了这样的矛盾。浮士德穿着古老的精致的贵族衣衫,流苏随着迈步的动作闪烁摇晃。欧里福翁头上带着红色玫瑰编制而成的花环,如同背上生着翅膀的天使。

浮士德站在那里,看着幼小的孩童扑向母亲的怀抱,他的蓝眼睛满盈着喜悦与快乐,如初春时矢车菊开满遍野,秋至时候鸟飞过天际,冬雪后阳光渐渐温暖黑色的皮毛外袍。他将手里那一束鲜艳的玫瑰递给海伦,天鹅绒一样柔美的花瓣,却已经展现出枯败之态。

他们一家三口带着古典的气息与梦幻,走向城堡的厅室。身旁丑陋的仆人与这一切看起来都格格不入。

梅菲斯特看着这完美幸福的景象,突然勾起唇角,猩红色的双眼在黑暗里闪烁着,迷人又危险。


  

太久,已经经历太久了,恶魔早已厌倦为美好破碎而悲伤而喟叹。由他周身延展开无穷无尽的时间,就像一望无际的茫茫海洋。浪潮裹挟着享乐与浪漫,带着短命的人类自天光坠下,沉沦进无边的暗夜。地狱有流动的岩浆,有硫磺的热气,有永恒之火,恰如人类的灵魂,为了获得永恒,不屈地拼命地燃烧着。


  

“我们的天父,愿你的名受显扬,

愿你的国来临,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人间,如同在天上。

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过,如同我们宽恕别人一样,不要让我们陷于诱惑,但救我们免于凶恶。”

玛格丽特柔弱的身躯跪倒在阴冷昏暗的监牢,她的声音因虚弱绝望而喑哑。恶魔看着她,诱惑的言语自薄唇而出,“你在祈求什么?何必沉溺于这样的苦痛,你只须向我踏出一步,便可了结一切。”

“那时,爱情,幸福,都在你怀中。”

玛格丽特回头看他,噙满泪水的眼神依旧坚毅,她将那朵鲜红的玫瑰别在染血的裙子上,垂败的花朵依旧坚强的美丽着,她说,“我选择这样死去——只为了一个永恒的灵魂。”

“短命的人类,”恶魔嗤笑,“以未知求取永恒。”

玛格丽特微笑着看他,眼神中却是孤高与不屑,问,“低劣却永生的魔物,你知道,红玫瑰是怎样的涵义?”

梅菲斯特手指抵着下巴,语调轻佻玩笑,“诚挚不灭的爱?”

玛格丽特说,“是殉道之血。”

人不畏惧死亡。只因为灵魂永恒。

而永恒的你呢?

可会在永恒的时间里厌倦到不想再睁开眼睛?


  

梅菲斯特敲了敲自己并不会酸痛的肩颈,柔软的腰身陷在那张雕了花的靠椅上,他装出一副很累的模样,原本闪光润泽的发也如福耳库阿斯一般失去了光芒。

书斋的烛光又亮了起来。

浮士德博士在他的书桌前写着什么。

“这一次的游戏你可喜欢,”魔鬼的声音似乎比起以往有些倦怠,他看着主人的背影,抱怨道,“遥远的一趟旅途可将我累的够呛。”

魔鬼口里抱怨着,视线落在散了一地的书卷上,简单的笔触勾勒出老旧的城堡,遥远的众神,和特洛伊城里美艳的王后。

浮士德博士从容地转过身来,毫不客气的戳穿他,“你不也很开心?”

“那是我的职责,”梅菲斯特抬起身来,长发零零散散的滑落下来。他的眼睛不再看向那褪色的旧日。细长的手指摩挲着那本精致的书,亮晶晶的指甲引人注目。

浮士德看着他,放下了手里的笔,合上面前的书页,“夜还长,不如为我读上一页?”他说着,从案前的花瓶中摘下一朵玫瑰,起身走来,将依旧灿烂的花朵别在恶魔的胸前,然后在他身旁坐下。

恶魔眉尖轻挑,随手捡起一本书来:

“那让我来看一下,《命运之歌》,来自巴伐利亚修道院——”


  

窗帘晃动着,月色微凉,只有恶魔轻佻又悦耳的嗓音穿透黑夜,仿佛银色的飞蛾:

“哦,命运,

你如月亮一样变化无常,

永远或圆或缺

……

可怕而虚无的命运,

旋转的车轮,

糟糕的境地,空洞的幸福

时常变化

……

既然命运,

要捶打强者,

何不与我,一起悲泣?”


  

恶魔尖利的牙齿因为笑容显露出来,“我的主人,下一次的故事你可依旧期待?”

浮士德看向他,湛蓝的眸子映出恶魔的影子,“我只期待这旅途不会有终点。”他伸手牵起恶魔一缕灰白的发,“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厌倦。”

梅菲斯特轻声笑着,伸手捻起胸前鲜红柔美的玫瑰,轻轻一撮,火红的花瓣飞散开来。


  

quatre 


  

海边的城堡。

年轻的海盗踩着大理石雕琢成的台阶,领路者的双腿纤细又有力,发白的长发随着灵活的脚步摇摇晃晃。

海盗不是不曾见过美艳的妇人,却觉得这同伙的每一步恰好踩在自己心头上,哐哒哐哒的随着心脏一起跳动。

左转走进一条幽深的长廊,两旁有希腊人喜爱的纯白塑像,眼神空洞地注视他们。

“再往前,只需再往前,”梅菲斯托停下脚步,尖利的声音就环绕在耳旁,“便是城堡主人为你等备下飨宴,你可听到那羽毛艳丽的鸟儿在叽叽喳喳?”

海盗一把抓住他修长的手指,把同伙拉到自己身旁,面容狰狞欲望炽烈地看向他,“那你呢?”

梅菲斯特嘴角弯起美妙的弧度,只可惜那足以颠倒黑白的薄唇还未来得及吐出言语,便被身后的来人打断。

恶魔红色的眸子眯了起来,如一只在黑暗里观察猎物的猫,“我的主人,有何吩咐?”不着痕迹地挣开痴迷者的手,恶魔脚步轻盈的走到城堡主人的面前,熟练地弯下腰身。

浮士德水蓝色的眸子在他与身后的年轻人之间来回打量着,眉峰严肃地紧促着,嘴唇紧抿,似乎正处在怒火之中。

“你随我来,”浮士德开口,随后便转身走去,恶魔站直身子,跟上他的步伐。


  

海风吹卷着海浪汹涌澎湃,打在城堡的基石上,虽不曾晃动但也生出几分晕眩之感。风卷杂着咸湿的味道,卷起浮士德垂于眼前的发。

“你可看到我的土地上那多余的一户人家?”浮士德问。

梅菲斯特只瞥一眼便知道了,“那对老夫妻,”他摊手做出一个无奈的动作,语气却是夹带着嘲讽,“我还以为主人会对他们发发善心。”

浮士德皱紧了眉头,“这事你要尽快处理,我要早日看到我的国土坚牢安逸,我的人民劳作幸福,在那之后——”他蓦的停顿了,“在那之后——”

恶魔的眉角稍稍一挑,是有趣的示兆,“这还不足让您满足?您已想好下一段旅途的计划?”

浮士德转头看他,忽而舒缓了眉梢眼角的严肃,“还有个很大的愿望吸引着我,猜猜看?”

恶魔也人类的野心而皱眉,“建一座首都,兴富裕的城邦之后,您还有新的愿望?”

浮士德嘴角扬起温柔的笑意,“快为我填平大海,答案你自然会知晓。”

恶魔对着人类远去的背影舒缓眉头,露出笑意。

是嘲笑,是同情,亦是为这不竭的热情而感慨。


  

“啊——”

小小的房屋,看起来生机而茁壮的树,扭曲的面容和惨叫被火焰吞没,是地狱之火。

火光已经看不到了,只剩下衰败的烟气笼罩在细微的星光下。可那凄烈的声音如幽灵缠绕在他耳边,让他心烦意乱。

“可怜的人类——”

那声音就是这时出现的。

幽怨空灵而绵长,细细听来却又像是虚幻的错觉。

“可悲者,你一生追求皆是空妄——”

浮士德猛的转身看去,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,夜晚的海风卷起窗纱,月光隐藏在云层后。

细弱的烛火跳动着,在镜子上氤氲成一道艳色的痕迹。

浮士德在镜子里看见自己,老去的自己。眼神失去光彩,皮肤失去水分皱缩起来,金色的发转成枯白。

浮士德慌乱间步履蹒跚的走过去,他从桌上随便拿起一本书,用尽一身的力气,砸向了镜子,然后,意料未及的疼痛,流转水色光泽的瞳眸暗淡下去,鲜血从指间滑落。


  

“梅菲斯特——”

恶魔出现在他身边,只是一瞬间的事。

“您怎么了?”

“啊——”双手遮住看上去依旧年轻的面容,浮士德的身躯瑟缩在地板,看起来虚弱而无助,但声音却依旧坚毅无波,无畏苦难,“梅菲斯特,我的眼睛不好了。”

“不必担心,”梅菲斯特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往似乎更加悦耳,冰冷的手指握着他枯朽的手指。

浮士德触碰到柔软的眼睑和细长的眼睫,触觉冰冷,冷极了也感受到温暖,然后听到恶魔的声音,“这也是你的眼睛。”

梅菲斯特扶他起来,慢慢走向柔软的沙发,老旧的手抄本诗集如往常一般散落在一旁,纸张发黄,投射下金烛台的一道阴影。

“窗外那人的惨叫让我无法入睡,”浮士德扶着额角,语含埋怨,“你真是让我失望。”

恶魔没有言语,安静的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。这样的寂静令人不安,他看不到了,只听到衣服摩挲的声响。

浮士德伸手摸去,桌上的瓶里空荡荡的,“在胜利的钟声敲响前,为我在瓶里盛满红色的玫瑰吧。”

恶魔在他身边坐下,扶他靠在自己那瘦骨嶙峋的肩上,问,“红色的玫瑰是什么?”

浮士德暗淡无光的瞳眸动了一动,“是殉道之血。”

他听见魔鬼轻声的嗤笑,然后那声音近在耳边,“主人,听,你的国近在眼前——”

窗外是人民钉钉铛铛的劳作声,浮士德勾起唇角,是满足的笑,“对,我还有最后的愿望,只等海浪平息,城邦兴起——”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,反而话头一转,阖上双眼“我有些累了,待他们完工,你要早早告知我,还有最后的一件事——”

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。

梅菲斯特以为他睡着了,伸手顺过看上去依旧是金色而满溢光泽的发,却不料被头发的主人一把抓着。

浮士德斜斜歪在柔软的靠椅上,轻声说,“时间还早,随便为我读些什么吧,这劳作的热情虽然喜人,却也让我无法入睡。”

梅菲斯特伸手捡起桌上老旧的书本,随意翻过几页,露出笑容,恶魔的声音锐利而多情,划破遥远而空灵的劳作声与海声。


  

“那眼睛吸引我发出热情的赞美,

还有柔臂、纤手、鲜活的面庞,

浪漫的激情曾使我完全变了样,

远离人群的喧嚣,独自沉醉——”

浮士德知道这首诗,他开口,接着诵读下去,声音沉稳坚毅而柔和,嘴角笑着,似乎沉浸在愿望将要实现的喜悦中。

“闪闪发光的金色卷发在飘飞,

那是微笑的天使洒下的目光,

世界舞蹈着,欢快地进入天堂

……”

恶魔的声音低沉下去,红色的眼睛看向身旁的主人,缓缓做下结尾——

“而今一切都冷却了,化为尘灰。

来自十四世纪的写‘人’的诗人,彼特拉克。”


  

月亮从云层里露出脸来,雪白的月光照落处,风平浪止,一层薄薄的水雾弥漫开湿润微冷。

浮士德安静的睡去了。


  

cinq


  

他站立在空旷的建筑物中间,纯白的大理石地面倒映出穿着宝石蓝丝绒袍子的影子。

浮士德抬头望去,建筑物的穹顶极高,神子的像被描绘在那里,垂敛的双眸俯瞰众人。

面前是无数座饰满彩绘玻璃的窗,幽幽的光透过通透的玻璃,在地面投下被分割的细碎的光斑。迈步,麋皮的鞋子踩过地板,发出一点点扭捏的声响。


  

他靠近了某一扇窗户,听到里面有女人在分娩剧痛中的尖叫声,“亨利,我的朋友!”

浮士德心里知道那是在叫他,于是他迈步走进光芒里。

年轻的女人已经停止了叫声,新生的孩童在母亲的身边安睡,她枯槁苍白的面容深陷在柔软的床榻里,原本灵动的生命失去光彩。

“我的玛格丽特,”浮士德听到自己的声音,他伸手去,却发现自己的手上沾染鲜血。

她双眼看向他,眸中是虚弱的绝望和无谓的疯狂,枯槁的手指向他伸来,声音尖利的不像是将要死去的人,唇角勾起凄烈的笑,“亨利,你这如天使一样的魔鬼!横竖你已经毁了我了!何必回头,就这样头也不回的走,往地狱里走吧!”

她的声音慢慢低沉下去,伴随着婴儿的哭声,床头盛满水的瓷器花瓶里一支百合枯朽花瓣上的露珠,恰巧在那时落在她的脸上。


  

“玛格丽特,可怜的玛格丽特,可我却在想,死难道不比爱更慈悲?”

那是一个熟悉的声音,浮士德回头,纤细修长的影子出现在光亮的门口,门外是幽深黑暗的长廊,他不自觉的迈步,想要去靠近那个影子。

窗户却在这时亮了起来,光亮在地面投下羽翼状的影子。他站着的地方如分割线一般,一步光明,一步黑暗。

血色的玫瑰花瓣落了下来。


  

“玫瑰花瓣是什么?”

恶魔轻佻的声音在耳边回荡。

“是不灭的爱。”

“是殉道之血。”

那是两个女声,同时响了起来,一个虚弱又坚定,一个诱人又脆弱。


  

浮士德迈向黑暗的脚步停了下来,他回过头,看着光明尽头处的羽翼。

他开口,问,“基路伯,你来指点我迷茫的灵魂?”

羽翼展开,婴儿的面容从光明里一点一点清晰起来,花瓣混杂着白羽,落在地面上,如水波一般荡起涟漪。


  

可浮士德没有听到它的回话,细长冰冷的手指抚过他的脸颊,苍老逆转回青春,浓重的夜色从一角缓缓散开,神子阖上双眼,阴沉的世界里唯一柔和的月光打在恶魔的身上,将他照亮了。

在漫天枯朽的玫瑰花瓣中,他感受到恶魔柔软的嘴唇。

“我亲吻了你的嘴,约翰,我亲吻了你的嘴。”

“你的嘴唇上有股苦味。那是血液的味道吗?”

“不是,但那恐怕是爱的味道。人们说爱是苦涩的。 ”


  

浮士德眨了眨眼睛,他醒来了,却依旧在黑暗里。他躺在柔软的沙发上,枕着梅菲斯特的腿,恶魔的手指如安抚一般揉过他的发。

“是莎乐美,”浮士德说,沉默了片刻之后,又问“你喜欢这个故事吗?”

他听到沉重的旧书稿合上的声音。

“无聊的男人,有趣的女人,”恶魔说,“合起来就是,无趣的故事。”

浮士德为他这个小玩笑勾起唇角,他坐起来,伸手摸索着,不小心碰到在桌上的一摞书。

然后是稀里哗啦的倒成一片的声音,夹在书里的黄金书签孤零零掉在月光照应的窗前。

梅菲斯特走过来作势要收拾,他却伸手阻止了,桌上的瓶里已经放满了盛开的玫瑰,却没有修剪过茎叶。浮士德伸手拿起一支,尖刺让他的手指流血了。

“我的仆人,我的梅菲斯特,我来为你别上这朵花,”他说着,固执地将花朵的茎叶扭曲,挂在恶魔贝雕的纽扣上,“只待太阳升起,我便吩咐你最后一个命令。”

“我的荣幸。”


  

每走一步都噼啪作响的骷髅鬼来到门前,报告的声音滑稽,“我的主人,沟道(墓道)已经掘好,不宽也不窄,不到天亮就能完工。”

浮士德站起身来,声音突然振奋,“我的监工,我们去看一看!”


  

恶魔搀扶起他的手臂,如所说一般做他的眼,牵着他前行。

不能放开人类伸向自己的手,这是工作的收尾,定要做好,提防自天而降的阻碍。

浮士德满足于钉钉铛铛的镐锹劳作声,“这一刻真是美妙,请停一停——”


  

时钟敲响了,指针停下了,生命戛然而止。

红色的玫瑰花瓣落在他的指尖。

浮士德空洞的眼底看到高耸入云的教堂,白色的鸽子飞过碧蓝的天空,神子于路的尽头向他伸手,管风琴奏出美妙和谐的圣音,年幼的唱诗班哼唱起赞歌,美丽的鲜花绽放,装饰着纯白的圣人。

他回过头,红衣的恶魔手执古老的笔,在身后对他微笑,提问,“你选择永恒,还是愿望?”

“铛——铛——”

钟声惊散了聚集的鸽群。

“我选择你——”

自己那时是这样回答的吗?

原来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呀。

基路伯展开羽翼,带来如太阳一般炙热的光,他向恶魔伸出双手,完美的幻象让恶魔也在瞬间失神。


  

“我迷途的兄弟,神依旧爱你,我亦是。”

恶魔红色的眼睛闪闪发亮,嘴角扬起嘲讽的笑,“那你何不来拥抱我,带我进你的国?”

基路伯在他身前落下,纯白的眼,纯白的发,皮肤洁净如透明,“爱是恒久忍耐,又有慈恩,”他伸出手指,指尖一点引人注目的光亮,点在恶魔的眉间,“永不止息。”

梅菲斯特灰色的头发染上白霜,他笑着,声音受引诱一般低沉,“人类骂我是恶灵、该死,可我看来,你们才是道地的引诱者,你们诱惑男子或女人进自己的怀抱。”

基路伯露出纯净的笑容,落在眉心前的光亮顷刻间如烈焰滚烫,让恶魔也忍不住闭眼躲避。

只是一瞬,只需要一瞬,恶魔便察觉过来,可已经晚了。手中原本属于人类的手指化作枯朽的玫瑰花枝。

梅菲斯特将那没用的枝杈甩于地上,失去高贵灵魂的老人已经彻底的死去了。

长着羽翼的活物也从眼前消失。


  

“杂种!”

恶魔愤怒的低吼回荡在空旷的海岸,天亮时海水便要和太阳一同升起,淹没被无用契约束缚的土地。


  

尾声


  

月亮渐渐沉下去。

海面和天空同时陷入黎明前沉寂冷寒的夜。若隐若现的星子是圣母的冠,为她将荣光撒播在黑暗中。


  

装饰有精致雕花的沙发空荡荡的,书房里的蜡烛已经燃尽了,火花却倔强着不肯熄灭。

海风吹起厚重的窗纱,羊毛织就的华贵地毯上,泛黄的旧书零零散散掉落着,上面古老的文字将悲喜离合镌刻进历史,终归于虚无。

黄金的书签孤零零的,上面镶嵌的宝石就着烛火闪烁微弱的光。


  

恶魔手下随意拨弄着架子上被自己评判为无趣的书,那地上的书签就在这时吸引了他的注意。

柔软的黄金书签上有细致的纹路,不是无意的划痕,倒像是有人写了什么在上面。

他走过去,弯下腰身,白皙冰冷的手指将它捡起来,仔细看着,是好看的花体字迹,写着两行诗句——


  

“日夜引诱我的种种欲念,

都是透顶的诈伪与空虚。”

这样的字迹,会是谁写的呢?


  

恶魔红色的眼睛因想到某人的惊讶而微微睁开,他猛然转身,走到书架旁,将架上的旧书一本一本翻开,古老的手稿被毫不疼惜的摊开在地上。

终于,在另一本诗集里,他找到一样的金书签,一样的诗。

“我需要你,只需要你,

让我的心不停地重述这句话——”

微微颤抖的手指拿不稳那一片薄薄的金箔,掉在地上发出的清脆声响却很快便被恶魔突然而起的笑声淹没。


  

太阳升起来了。

海水卷裹着庞然巨大的浪花向空旷的城市涌来。海浪淹没农田,道路,房屋,在宽广的市场聚成小小的湖。

金色的太阳为海浪铺开粼粼波光做为装饰,带来美丽的死亡和绝望。恶魔站在城市中最高的尖顶,无情的眼睛看着海水淹没一切。

喧嚣的风将他手里的书翻过一页,低沉的声音淹没在毁灭的巨大声响中。


  

“……

终于找到了!

什么?

永恒。

那是沧海,融入太阳。


  

我永恒的灵魂,注视着你的心

哪怕黑夜孤寂,白昼如焚。

……”


  

“咕咚——”

那是这个世界能听到最后的声响。

一本老旧的书沉入水面。


  

fin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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